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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梯子通向何处/苏历铭
作者:西叶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4277  更新时间:2009/11/29 10:25:04  文章录入:西叶  责任编辑:西叶

纸梯子通向何处

——西叶近期诗歌印象

苏历铭

今年暑期,由北京转车前往草原的那个中午,西叶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音乐随笔《私人音乐》,一本是刚刚出版的个人诗集《纸梯子》。先是读完她的音乐随笔,曾按照她书中目录寻找过相关曲目,有些乐曲曾经听过,有些却是第一次听到。对我而言,与其说这是一本关于音乐的美文,不如说是美好音乐的导读,让一个缺乏乐感的人,在乱世中感受着音乐带来的激荡与安宁。后来我见过她的摄影作品,她把取景框锁定在大自然细微的场景,一只弱小的昆虫在定格后永远地停留于我们的视野之中。她关注小的事物,并通过镜头把一个个小景致、小生命变成精致的永恒。

我惊诧于西叶多元的艺术能力,她如此专业地论述音乐、如此痴迷地热爱摄影,同时如此淡定地写出许多安静美好的诗篇。一个人能把如此之多的艺术手段完美地集聚在自己的身上,至少在我熟悉的朋友中尚不多见,显然西叶是相当特殊的一位。我无从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激发出她内心丰富的艺术潜质,或许她无师自通,是自然状态下生成的一束散发着暗香的水仙。现实中,她是一名优秀的音乐教师,不仅能在钢琴黑白琴键上演奏心灵乐曲,一件简单的陶埙,经她吹响,空气顷刻变得律动起来。

西叶的诗,表面上似乎并不难懂,干净的诗句中,很难发现冷僻的词语和深奥的语句,但获得诗人潜藏的诗意却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她不擅长运用技巧使通篇充满圆满的感觉,甚至有时故意让词语残缺,留下巨大空间,隐含自己清楚无比的用意。她不喜欢运用宏观词汇显现故作的深刻,把目光停留在身边触手可及的事物上,真实可信地把固化的物件变成行走的生命。她不在意阅读者的表情,充分发扬女性矜持的特点,不会道明睫毛上的一滴泪,究竟是一滴水,还是一滴海。

“碧空变成了饰物,园子里的草/在脆生生的鸟鸣声里/像一道道光线/这么恍惚使我首先失去了/语言,继而是周围的一切”(《除了我,清晨的鸟鸣还会惊醒什么》)。西叶的描绘是简约的,春天里生机盎然的场面却鲜活地出现在眼前,那些“草”像“一道道光线”,无需更多想象,我们真切地感觉到阳光耀眼的春天画面。人类永远都在不断地挣脱现世的枷锁,向往一种与生俱来的虚幻,把这个虚幻当作幸福的去处。西叶的“恍惚”,是人类共同的眩晕,表面上是融入自然的美好之中,却无意揭示出人类寻找心灵家园又不得其所的无奈。瞬间的忘我,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鸟鸣会在春天以后成为自然界中的最普通现象,“清晨的鸟鸣还会惊醒什么?”西叶的反问似乎是无需回答的。

西叶的诗,经常把视角触及到日常的生活场景,她善于捕捉特定的瞬间,从中发现独特的诗意感受。她还善于在大场景中选取微小的意象,通过具体的载体,完成通篇的诗歌写作。她从不停留于景观的浅吟低唱,字与字之间,词与词之间,甚至副词,都能传递出作者内心的喜悦与哀伤。在比如《大海》一诗,她没有直面大海的壮阔,也没有描述海浪的波澜万丈,而是把视角停留在若隐若现的岛屿上面。“许多座岛屿镶嵌在海面上/我猜它们是一封封,被海潮冲聚而来的/亲人的来信//上面有密布的丛林和杂草,如同他们/粗砺的笔迹/孤独的荒岛是爱人/沉缓温暖的是父亲——”。退潮后的海上,岛屿异常清晰地呈现出来,她就是在这个时刻把内心和岛屿相连,并迅速剥离岛屿的自然属性,把它们喻为“亲人的来信”。诗人通常都在特定的瞬间找到抒写内心的载体,西叶对父亲的怀念,在这首短诗中表现得非常生动,“粗砺的笔迹”来自于父亲对女儿现世的挂念。“内心的花园,一阵空旷/间或有鸟群穿行”(《我的土地》)。西叶始终都忠实于内心感受,忠实于都市生活中的生命体验,有时她的内心与柔弱的外表截然不同,在她的诗歌中,时时颠覆女性阴柔的特质,令人感受着血脉中强大的力量。

孤独感是每一个优秀诗人的通病,他们生于现世且心存理想,反抗现实且审判自身。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孤独是无法释怀的情绪,它愈演愈烈地弥漫于撕裂的生活之中。西叶的孤独是被簇拥的孤独,人们不会轻易察觉出她阳光般笑容的背后,隐藏着惊天的呼喊。她在最喧闹的地方,总会轻易找到安静的角落,然后写出与其表象悖论的悲情文字,“我将碰到一个人,在我临死前/他有天空一样幽深的眼睛/他来得体面,卷着一生最大的雪/他穿过我门前的街/像一个/虚幻的感叹号//雪落在我的头顶,哀沉而坚定/我就将离去,像空气一样散漫/微弱的/完成天空的葬礼//他用海涛一样的琴音为我殉葬/他碧翠青春像忠实的土地/夜蓝得无边无际/我们这两条孤寂的河流/在分流的时候显得越发孤寂”(《蓝书签》)。

西叶的情怀是感伤的,在幸福的遮蔽下,她总是在时间的流逝中发出碎念的轻叹。在北城天街偶遇过母亲之后,她把这个细节跃然于自己的《失踪的面具》一诗里。“头发有些灰白/身型比我肥大//倒退二十年/她会镶戴耳石/她会招摇过市//她愈发慈悲/像松软的泥土//她在北城天街/神色有些茫然”。青春到衰老,生命无法超越的传承,本可忽视的日常现象,被西叶以女性特有的明敏挑开之后,令人心生感触。“她是我母亲/是我年迈的现在”。西叶没有说“是我年迈的将来”,她将时间凝固到这一刻,把母亲和她看成是一个人,亲情的感伤在无奈的唏嘘中增加了诗意的分量。西叶娴熟地发现周边的诗意,她的诗都是有据可依的,从来不在时尚和流行中寻求虚幻的亮点。她的诗又是现代的,诗歌触角从不偏离现场的感受,在《汽车的鸣笛》一诗中,我们感受到“与深冬的雨雾连成一体”的沉重,“这声音我熟悉/压迫着地表”,西叶说,“但是我却,无力攀附这冬天的细铁丝/前往更无边无际的远方”。我反复揣测诗中“细铁丝”的出处,它和远方究竟有何关联,我始终没能想象出“细铁丝”具体所指。只是从西叶的瞬间感受中,体味出现代人的处境和无奈,我们挣扎在高架桥下却向往田园,我们苦闷于冬天的冷冽却憧憬春天的温暖,我们在回到自我的过程中不断跌落,直至面目全非。西叶的诗,有时残忍地指明人类无处可逃的窘境,她不失女性的细腻和温情,但诗中四散的情绪常常浸染着无法释怀的冷酷。

“我希望一只橘子/是顺着经脉剥下来的//挤牙膏的时候/我绝不从中间下手//冬天和春天/都有一座寂静的花园//我的言语/已躲开我的耳目//这是一个征兆。//出于简洁/我没去阻拦//你看不到我思维的野草。//那令人不安的幻想/像颗老石头//归隐在我秘密的溪河里/风,吹它不动——”(《秩序》)。喜欢彩色裙子的西叶,此时又像是心藏密码的女巫,她静坐于溪水中,全然不顾内心以外的云起云落。她的秩序是故意做成的,必须“顺着经脉剥下来的”,否则无法抵达诗人丰沛的内心。“我要写下潮湿的雾霭、夜晚的病容/我要把我的爱,写得坚韧、宽广/再把我的累,写得明净如花/露台上金桂招摇,我所注视的一切都能从我的注视里觉察到我的空洞”(《写一封信》)。西叶在封闭内心的同时,有时会敞开心扉,在情绪转换的冲突中遣排出淤积的青苔。她把一切都赋予美感,不希望在她的词语中有任何对生命的惶惑,而自己却在茫然中总是露出灿烂的笑容。

或许是热爱摄影的缘故,西叶重视视觉上的画面感,有时又使画面残缺。在缺失的描述中,她有意隐藏内心危机的痛感和人生烂漫的迷失,消减主观的臆断,把自己安置于不动的石头里,使人的本质尽量趋向客观。“一棵树被摊开/像是摊开了/泥土深处的一桩心事//一棵棵/枝叶奔涌的树/在地面/越摊越开//它们的心思/已不在这片土地了//……我总想,会不会有一棵/缄默着/朝心底蔓延”(《一棵树被摊开》)。西叶是不安分的,她背着行囊独自游走于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一直在旅途中探寻生命的答案。可在西叶的诗中,我几乎看不到地理上的变化,她一直把诗歌的故乡留在自己的心中,无论游走到何处,来自于内心的感受构成西叶诗歌的全部。

《纸梯子》一诗清楚无比地展示着她的真实状态:

简直没有理由

让我停止行走

这个世界多么陌生

每一个经过我的人,都有

一张痛苦的脸

 

他们奔跑着

匆忙离我而去。一张记忆的地图

迅速散向四方

 

那么多个转角,在我心灵深处

如果我继续,树木将从根部开始延伸

从泥土到天空,将我的内心

填得一片寂静

显然,西叶格外喜爱自己的这首诗,否则不会以这首诗的题目作为个人诗集的书名。我不清楚她是用自己的诗集搭建梯子的台阶,还是用喜欢的诗集构建台阶,也无从知道纸梯子的终极去向是抵达天空,还是通往内心。要想从诗歌中解脱,远比获得真正的诗歌还要难,西叶完全可以沉浸于音乐和摄影带来的愉悦,可她偏偏选择了纠结心灵的诗歌,这会让她平添众多的忧患,在现实中不断寻找安静又不断丧失安静,试图开凿出口又不断迷失去向。对她而言,音乐、摄影等多种艺术修养将有助于她的诗歌写作,也有益于她成为一个个性鲜明的优秀诗人,但我乐于看到她始终保持清醒的认识,即生活大于艺术,诗歌不过是释放内心的另外一个手段。

纸梯子会越来越长,在一步步地向上攀援的同时,随身应该带上一根红色磷头的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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