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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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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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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果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1505 更新时间：2009/10/25 0:32: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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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
1
让我是一片叶子
让我发芽
让我舒展
让我绿一点，再绿一点
让我慢慢的变黄
让我在没有一丝风的时候
从树上飘下来
2
让我是一只母兽
让我有弯弯的犄角、厚厚的脚垫
让我的目光忧郁，像水流淌
让我的乳头在幼兽的吸吮下变紫，变黑
让我的老伴勇敢，儿孙满堂
让我把牙齿掉光吧
让我在月光的摇篮中拥抱睡眠
3
让我是星星，不太明亮的星星
有心人才能看见的星星
每当月亮升起，我能毫不费劲的
挂在空中，假如我坠落
绝不是因为风雨雷电
而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力气把自己升起
那么，就让我坠落
让我坠入草丛
让我只照亮，而不点燃
4
让我是孩子的睡眠
让粘稠的夜晚流慢些
让我补起黑幕上的破洞
让我把波浪轻轻举起
又轻轻放下
让我睁开眼睛
让我像孩子一样惊叫：
簇新的太阳，上了白色的釉
5
让我祈求一场大雨
让它浇灭你家后院的火星
让我隔着围墙，透过雨帘和你交谈
6
让我凹凸不平
让我钻进
让我把那扇门打开
让我腐朽，和破铜烂铁一起
7
让我与蜘蛛握手
让我握紧它的八只脚和两个触角
让它的斑点和粘液影响我
让它以为：跟它握手的
是一颗春天里开满鲜花的树
8
小精灵，从墙缝里跳出来吧
用我的黑斗蓬把你罩紧
跳舞，哦，小精灵
跳舞，跳来自另一个世界的
“咔咔咔”的舞
“嗡嗡嗡”的舞
让我随着音乐摆动
让我睁大眼睛，做白色的梦
9
让我把这一刻掐紧
让一些打开，另一些关闭
让一些回头张望，另一些静立默想
滇西以西
上篇：轻言
1
“我的目光被大理的风花雪月勾住了
那些沟沟壑壑把我的眼睛硌疼了”
我表示理解。但请别停
请稍事休息再睁开眼睛
滇西以西——这个不哭不闹的孩子
正圆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
等着被母性的汁液撑得发胀的人
来近看、来聆听、来抚慰
2
这里的天气幼稚得不受谁的指使
看不到萧瑟，看不到雪花
冬天被高黎贡山挡在另一边
滇西以西才能免于受到流感的袭击
候鸟飞向哪里，哪里就有芦苇的种子
芦苇花白茫茫的，铺满沙洲
有人这样对孩子说： 这是和雪一样白
比雪花还要轻巧的落地生根的花儿
3
坝子常年的绿着 ，在这里
如果有人妄想用颜色来辨别季节的走向
我敢肯定：他刚走出春天的围栏
就把自己迷失在相同的绿色中
鹭鸶也不分季节地在空中飞翔
它们或几只、几十只，成百上千只
飞出“人”形、“一”字
飞累了就散落在绿缎子一样的土地上
一丛丛、一串串，像刚从地里长出来似的
4
别试图用笔尖去挑开大山的绿袍
只要掀开他的袍子，你就会看到
那些受他荫蔽的兔子、孔雀、麂子、狗熊
它们泉水一样清彻透亮的眸子
还能看到：那些住在山里的人
他们挥动长刀播种，点起火把收获
而我只能以一尾鱼的姿势
游进森林，在林间空地摊开四肢
5
把衣服交给堤岸，肌肤还给太阳
把身体投进清清的瑞丽江
我们不过是比沙还粗的沙，比鹅卵石大的石
鱼当了长舌的信使，在河道上来回穿梭
通行证是质地相同的江水
它们相互咕嘀：上游是手心，下游是手背
6
跟男人的悲伤相似，莫里瀑布藏得很深
抵达的过程惊险而又刺激
尖利的石子，一座接一座的圆木桥
熟悉而又陌生的植物，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
我便看见一个轰轰烈烈的战场
跟许多我无法介入的其他事情一样
我只能袖手旁观，在大自然的造化面前
我想把我的脚再朝前一步，都绝无可能
7
击鼓的，仿佛每次都想把鼓敲碎
游动的队伍犹如一条银色的巨龙
鳞片和鳞片撞击，鼓点跟鼓点呼应
跳舞的人一会儿被抛向三万里高空
跳舞的人一会儿随巨石沉入海底
8
一个坝子和另一个坝子为什么惊人相似
一座森林和另一座森林为什么如此亲密
不如蚯蚓，甚至不如蚂蚁、蛆虫
我无法穿过大地的表层 ，无法把隐忍的河流
用行为艺术展现给路人 ，跟青松的种子也无法比
因为至死，我都不可能知道矿苗生长的秘密
下篇：乱语
1
这是云南
这是滇西
这是滇西以西
这是潞西
这是勐巴娜西
这是我简介中的居住地
可我有愧于它
因为我从来没有像只鸟那样
把自己拧在空中俯瞰
也没有像只壁虎那样
跨上高高的墙角振臂高呼
我是滇西以西众多蚂蚁中
最不醒目的那只
我忙，我真忙啊
我忙着转圈忙着回头忙着摔倒爬起
天亮了我得出门了
我是白萝卜红萝卜花萝卜
在广阔的滇西以西
有一个属于我的萝卜坑
2
滇西以西出产甜玉米
老鼠缩在墙角
把偷来的玉米嗑得“嘎嘣”直响
我相信
滇西以西看见它的贼眉鼠眼了
也听到它发出的噪音
滇西以西一幅习以为常的样子
不急躁，不跺脚
滇西以西的手中没有鞭子
他纵容每一个掳掠者
在短短的十几年
他也极有可能爱上我
3
我不相信镜子
尽管我照过无数不同的镜子
且照了无数次
我不相信镜子里的人是我
我不相信瑞丽江中的倒影是我（无论影子摇晃与否）
我不相信照相机真能照出我的样子
我不相信
我想砸碎镜子走进镜框看看
我想把江水舀干
看看在水底静坐的人是什么样子
无论她是什么样子，我相信
那就是我，或者我的姐妹之一
4
我没学过飞翔可在梦中
我在滇西以西的上空飞
我飞得漂亮飞得平稳
兼有猴子上跳下蹿的能力
在故事开始的时候 我只是走
假装前面没有任何东西把我引诱
后面也没有人追赶我
当我发现有人追赶我就开始跑
越跑越快 越跑越快 快得像兔子
危险时有发生 但关键时刻我会醒来
从没有人来救我
从来都是那颗茂盛的榕树
站在梦境的门坎上 千钧一发之际
伸出枝叶拉我一把
5
我喜欢刀子
滇西以西盛产各种各样的刀子
我经常买刀子
我买刀子
首先看刀鞘是不是漂亮
是白银质还是原木雕刻
我也会拔出刀子
我拔出刀子是为了观赏刀片上的花纹
我还关心刀片上镌刻的产地
是我熟悉的哪个寨子
我不管刀锋是不是锋利
刀尖是不是尖锐
我最喜欢月牙形刀子
我觉得月牙形刀子
才是最最温柔的刀子
6
我赞扬丙午路的妓女
我说她们比良家妇女还良家妇女
我逢人便夸赞为民路鞋匠的手艺
我把新鞋送到鞋匠那里
把新衣服送到裁缝那里
我让绿衣服开花
我让青黄不结的鞋子挂满果实
我夸青年路的小偷技艺高超日新月异
那么难撬的锁也难不到他们
我夸奖坐在建设路当铺里朝外吐瓜子皮的女人
她们从一而终
而且拒绝高科技宠爱无用的旧情人
她们是二十一世纪的结发妻子原装的老鼠尾巴
我表扬那些停在龙凤路电线上的燕子
它们慧眼识英
它们总把粪便
拉在那些穿白衬衣的人的肩头
拉在那些
染红头发白头发紫头发黄头发青头发的
意气风发的头顶
7
她埋怨她的父母贪恋滇西以西的风景
不尽快把她生出来
所以她比别的同学晚半年才戴红领巾
她羡慕邻家的小孩
因为他妈妈很早就吃胖了肚子
所以他先于她出生
一到秋天，滇西以西的桔树上
便挂满了桔子
我憎恶那些把桔子当玩具的人
我打入桔子内部
我从里向外地吸，我吸空桔子
我用同样的方式
啃食滇西以西的苹果梨子核桃
我有坚硬的牙齿
我有不屈不挠的心
可面对滇西以西郁郁葱葱的森林
我却无能为力
这是云南
这是滇西
这是滇西以西
这是潞西
这是勐巴娜西
这是我简介中的居住地
也是我墓碑上铭文的一部分
短句
1
我按捺住我的心
我说：你规矩点
别像患胃绞痛一样绞在一起
而失去心的形状。
我的心回答我：
难道你能永远把皮球按在海里？
难道你不愿意看到光明从黑暗中上升
2
夜晚多么美妙。
座钟嘀嗒，
金鱼戏水的声音
像孩子含住妈妈的乳头，
蚂蚁锯起宽阔的门框，
老鼠们摆开丰盛的晚宴
3
蚯蚓有柔软的身躯，
蚯蚓食土，
蚯蚓可以一辈子不见天日。
兔子喜食的胡萝卜你食，
鸡喜食的莴苣你食，
猪喜食的青菜你食，
狗啃的骨头你先啃。
4
路上有坑洼，
河里有鹅卵石，
海里有暗礁，
人心有凸凹。
5
板结的土地发不出翡翠的嫩芽，
下垂的眼角挂不住月光的轻纱，
到嘴边的话语要多抿上几下，
在别人品尝到它的味道之前，
自己要先尝尝。
6
每一次分别我都依依不舍，
每一次转身都是以为再也看不到对方的背影。
人的一生就像蜡烛，燃一截少一截，
相聚的时间何其短暂，聚一次少一次。
我的祖国是个大医院
一
我的祖国是个大医院
我们都是这个医院里的病人
这个医院没有医生和护士，只有病人
病人们穿缤纷的病号服
唱病号的歌，跳病号的舞
有的病人知道自己病了
所以他们忙忙碌碌
失魂落魄、夜不归宿、衣冠不整、彻夜难眠
有的病人以为他们还有大把的日子可供挥霍
于是他们嘻嘻哈哈
闲游浪荡、谈情说爱、寻欢作乐
他们扒开玫瑰、撬开香槟、挑开红唇
他们把细菌存入保险柜
把医药费塞进提款机
把情人放进保温箱
时光啊悠悠，大雁飞过啊菊花满头
病人有大好时光
病人有走遍医院每个角落的远大理想
二
我的祖国是个大医院
城市是个大病房
乡村是单人病房
大病房里桌子有限、柜子有限、灯光有限
墙壁有限、楼板有限
于是他们抢房子，抢车子
抢票子，抢阳台，抢泥土
还抢各种本该属于单人病房的东西
他们把抢来的东西塞进拥挤的集体病房
可他们是君子，等他们安静下来
他们都是些同病相怜的人
惺惺相惜的人
志同道合的人
断左腿的和断右腿的拼成运动健将
半身不遂的和精神病结成业界精英
失魂落魄者和大小便失禁者结伴而行
居单人病房的有清新的空气可享
有鸟语可听，有花香可闻
可他们找不到交流病史的人
碗大的伤疤找不到围观的人
意欲自杀者找不到递凶器的人
所以在乡村居住的人
大多是自己唱歌给自己听的人
半夜咳嗽吓坏自己的人
三
我的祖国是个大医院
我们都是这个医院里的病人
我们有天赐良药
来，给你一杯凉水
来，给你一碗米饭
来，给你一个红苹果
来，给你一颗消息树
来，给你一缸白酒
来，给你一树桃花外加一个女病人
来，给你一群病人
来，给你一个刚出生的病人
有人抓住了太阳
有人采来了绿叶
有人找到了补丁
有人捏紧了扳手
有人装上了野兽遗弃的爪子和獠牙
有人敷大雪二次
有人煎狂风两副
有人吞服沙子一堆和麻袋一只
我们都是病人，我们只有一个医院
我们在医院里生，在医院里死
喜欢住集体病房的，请你搬到城市
喜欢住单人病房的，请你移步乡村
情诗十四行
一
想起那些日子，便像抖动绸缎
一双手在暗中耍花招，凸现
你深情的眼睛，高高的鼻梁
温热的嘴唇，凸现但撑不破表皮
我无能为力。“我爱你”，我愿意
说给你听，我还告诉你，今天
我吃什么，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
同样的，你爱我，你得说与我听
你还得让我知晓你们那里的天气
没有人天生水性扬花，假如
你不在后面推我，上面也没人
丢下竹篮打捞我，我愿意和你
一直坐在井底，看青苔一天比一天绿
让我们一天比一天老
二
大道上横亘着石头一样巍然有棱的爱情
多少人曾在这石头上撞得头破血流
身轻如燕的日子我也能一步跨过
今天我将绕过大路的蓬松尾巴择小径而行
小径荆棘丛生，它吸我的血，撕我的肉
可它无法触及我的内心。我到达，血淋淋
在土豆和面包面前坐定。我把半生的好日子
都交给了它们，另一半我交给了睡眠——这
好脾气的灰袍神，时光是长有鱼鳞的沙子
总有些营养不良的大头鬼异于同类
闪着金黄的光泽，它们比任何油炸土豆和面包
都要完美。因此，我用它们装饰我贫穷的眼睛
可我的眼睛习惯了白色和空虚，它被吓坏了
它排斥它们，却又忍不住躲在门后偷窥
三
爱情是个高贵的妇人，她本该头戴桂冠
坐在花团锦簇的车上，被一群妙龄少女
簇拥，无论她在哪里停留，哪里的空气
就该更加甜蜜，更为清新。可事实并非如此
有的爱催生了一批又一批地下工作者
为了逃避敌人的追捕和猎杀，他们不敢在
热闹的地方亲吻，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哭泣
背光的地方阴湿，在那里种子更容易发芽
除了按时抽穗之外，极有可能生发蘑菇
空间狭小容不下敌人，相爱的双方就把对方
当作假想敌，把箭射进对方的胸膛。因此
你应该理解为什么，这会儿我一厢情愿的
“我们开始吧！”过会儿又揪住自己的头发
说：“让我们立始停止，一秒钟也不要等”
四
这些喝茶的人，这些谈兴正浓的人
这些见证过我十八岁，极有可能
见证我六十岁的，也喝咖啡的人
长有暗斑的有皱纹的苹果被光滑的
青涩的苹果抬上天，它们给生活添油加醋
他们搅动咖啡，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不停的给柠檬汁加冰，吸进胃里
凉透了胃，心也凉透了，事隔多年
他们看见我的容貌变了，身材变了
可为什么我总抓住“柠檬汁加冰”不放
我不能告诉他们，他们早已处变不惊
而我却见不得有人添柴加薪，我会把
自己也添上去，那么旺的火，那像江河一样
流淌的蜜，需要多少冰多少柠檬才能平衡
五
“我已习惯这样”。这让人宁静
难道我已习惯对着槐花自言自语？
这是神思恍惚的先兆，有点恐怖
还好我有纸有笔，我拿笔当刀
割破皮肤，血淌出来，我想象
你坐在下一页，血流向你就像河流
奔向大海，喧响和腾跳是表演给岸看的
因此我才可以放弃污血，我才能到死
都保持明净，这么做没什么不对
其实说真的，我更喜欢这样的习惯：
早起喂鸡、而后给睡醒的孩子喂奶
每天晌午，孩子进入梦乡
饭菜在锅里冒着热气，而我坐在门边
杵着下巴，等疲惫的你被山坳挤出
六
“守住清静，让诗和我一起”
我住在彩云之南的西边的山里
我趴在栗色桌子上写黑色的
像蚂蚁一样勤劳勇敢的字
写一会儿抬一下头，是为了
让风更彻底地吹过我，请风
来个趔趄继续前行，偷来的光
胆颤心惊，光外是光啊，有人说
我是废物，我把我的三十挂零
都给了你，有人在窗外手持桃花
招蜂引蝶，我却在冥思苦想
“异乡红红的石榴花到秋天
会结什么样的果？”结什么样的果？
这摇晃着的树会结什么样的果
七
我决定以这样的姿势进入八月
“像一条鱼，靠近生活的河床”
这是我在八月一日零点的钟声
敲响的时候就想好了的，我从
七月游向八月，鹅卵石硌疼了
我的脚，烂树枝挂破了我的衣裳
而我也决定这样渡过我的八月
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不轻易
为风所动，允许鸟雀在头顶筑巢
放任青苔在身上生儿育女，这也是
我早就想好了的，名份是件奢侈品
如果没有春天的播种，夏天的扬花
八月的光鲜九月的圆满就不是我的
我怀抱空空，像被风暴席卷的大地
八
街对面歌声轻曼，彩灯扑朔迷离
我的小屋惨淡，飞蛾无焰可扑
升上天就是几千公里，我的情人
也跟着退后几千公里，什么在扯着
我的心？勒口上的照片、遒劲的笔迹
这是你给我的，既是把柄又是厚礼
我走进青草地，蚂蚁、蚯蚓、蛇鼠
请我坐下喝酒，聊聊天气和无边落木
滚滚长江的落寞啊，岂能尽付于酒
迎来，就像吞进了天空射下的银箭
除了太阳和烈焰，没有人能自动偿还
爱亦如是，刮骨也刮不去体内的毒
苦的、甜的、硬的、软的，我们
都得承爱，除非我们双双被坟墓收拾
九
国色天香是供人采摘给人摆设的
出类拔萃是供人瞄准让人仰望的
我的不同在于我身上有金属的钩子
它们没有浸毒，只对宽大的衣袖有利
遇上毒蛇猛兽，我愿意耍弄我的利器
缝隙和凸起物也专门锻造，它会因你
而改变颜色，只有你进去了，或者
处在你的包围之中，才能听到幸福
尖叫着由远及近。假如，你不愿意
被一只刺猬掳获，我就自己褪尽皮毛
让你吞下肚子。这样的结局令人满意
只要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在你身边
还是在你肚里。让我做你的影子也行
你甩不掉我，我有这么多锋利的钩子
十
我想它们，我便出现在它们面前
我说的是春日的花，司空见惯的草
我想你了，我那比远方还远的情人
纵使我攀上最高的山冈，我也望不见
环绕你的河流，看不见荫蔽你的大树
纵使我借来雷霆的巨嗓，站在云端吼叫
我也无法使停在你家屋顶上
恹恹欲睡的鸽子抬一下沉重的眼皮
可我还是忍不住喊叫，像一个喊了
一辈子口令的将军看到大街上
行色匆匆的年轻人。我说你这家伙
有时携妻带子，把斑马线踩得
眼花缭乱，喝醉了就睡在马路边
像一个塞得满满的沉闷的垃圾桶
十一
去老乡家，跟几个孩子一起吃饭
他们吃完白菜吃萝卜，吃完萝卜吃苦瓜
他们吃得津津有味，而我挑挑拣拣
我比吃饱的母鸡还挑剔。他们说
今天阳光明媚，吃完饭要去池塘洗澡
我在席间斥责慷慨的太阳。就是它
把我晒出了黑斑，它一点都不懂得
节制。这么说的也只我一人，屋外
闪尾葵宽大的叶子像抹了油，花越发
娇艳，它们摇晃的摇晃，点头的点头
我也是懂得感激的，那是在阴雨绵绵之后
难道我会嫌爱太大太重？再多的爱
我也不觉多，再深的情我也不觉深
世上最不缺乏的就是贪婪的女人和男人
十二
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向着来的方向
我走得很快，刚到斑马线红灯就亮了
停住脚步容易，想要稳住乱跳的心
却不太容易。从哪里飞来这么多的
燕子？在高压线上歇息。鸟为食亡
它们活着，说明它们已是酒足饭饱
看着下面这些为微薄的薪水像蚂蚁一样
来来去去的人，它们会不会觉得
滑稽？只有这样的空隙才完全属于我：
身边走过的人我不认识，急驰的车流
也没流向我。海关的大钟敲响六次
太阳渐渐西沉。这一天行将结束
而我对你的爱却不会下垂，不会沉睡
它无比强壮，像柱子抵在我的后心
十三
雨下得很大，可我还得出门。我是高级动物
可我不比任何一种家禽优越。下雨天
它们可以躲在装有玻璃天窗的小房子里
我还得冒雨上路。谁让我把下午二点半
至六点标价出售的？路上的人
穿雨衣的穿雨衣，打伞的打伞。打伞的
一个个像森林里顶着蘑菇的蚂蚁，那些穿雨衣
骑自行车的，像长着蓝翅膀黄翅膀的天使
我的翅膀是红色的，我向北飞行二千米
在一幢大楼前停住。我更愿意一直飞，一直飞
向着北方，飞到你的城市，敲开你的窗子
跳进你的屋子。我相信你会吓得目瞪口呆
接下来，你会把湿漉漉的我抱在怀里
抱得紧紧的，像找回遗失了很久的宝贝
十四
用手臂压住眼睛，我便能制造黑暗
我想睡。小时候妈妈说，梦中的人
都是从窗子进来的。她说我睡前想谁
谁便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妈妈啊
我是多么相信你，希望你的话再一次
得到印证。因此我不敢关上蓝玻璃
厚窗帘也挤在两边，被灰尘占据
我梦见儿时的伙伴，还梦见了妈妈
我甚至梦到一些不相干的人在我的梦中相聚
这可是他们一生中唯一的聚会啊
是我在梦中替他们完成。可我没梦见你，也许
还有人像我一样，在等你走进她们的梦境
我的窗子天天开着呢，不管刮风下雨
我业已形成习惯：闭上眼睛前，想想你
十五
山涧小溪不会因为六月雨水的充沛
而更换姓名，不会因为冬天的宁静
而改变称谓。只要它的石缝有水
哪怕是细若游丝，它仍然是“小溪”
你说事隔三月，不知我变成什么样子
无论我现在什么样，无论岁月多么无情的
一点一点的吸干我身上的水分，只要
我的心还在胸膛里跳动，我就是你的。
你也是我的。我怎能不把赞美不遗余力的
给你，注视你：你写的字最漂亮
五官长在该长的位置，诗写得最棒
无论从哪个角度，在我眼里你都是
完美的化身。你是折射七色光的棱晶体
把讽刺和谩骂交给仇人吧，我只赞美你
十六
我不是一个善长回忆的人，以至于现在
我不看你的照片，我基本上想不起
你的五官。我只记得你像老虎，我是小猫
相聚的日子越走越远，它现在变成小黑点
最终它会变成一片空白。它可不是一下子
就变成这样。它像病，离去的样子也像抽丝
先是失去它的衣物、毛发，接下来脱落的
是手足，五官也跟着脱落了，头颅挣脱颈项
兀自滚朝一边。黑黑的一团，日子顺着大道
越去越远。越走越远，最终将变成一片空白
我多么希望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昨天
就像摆在家里的影碟，随时可以重放一遍
而今我只有写诗 ，打造方方正正的诗块
我抓住纸的胳膊不停的摇晃：爱是什么东西
我们这里
一
我们这里
既没长亭，也没古道
只有山，一座连一座
只有河，一条接一条
送别的人
看背影花不了多少时间
想追上前几步
又有小河阻拦
二
我们这里
雨多
泥石流卷走了好多人
去年，老天爷被人诅骂
它内疚，到现在都不下雨
如果它再不下雨
它还会被更多人诅咒
假如它一直愧疚下去
可怎么得了啊
三
我们这里
晚上不比白天清静
吵架的、打架斗殴的、谈情说爱的
都在窗子底下
一到清晨
一切和头天没什么两样了
他们都到哪去啦
哎，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四
我们这里,
风是轻的、凉的，吹在身上
就像人浸到了冷水里
鹭丝吹着这样的风
一边飞翔，一边高叫：
“好在，好在”
好在等于舒服
是在了，还想在
五
我们这里
蚂蚁多，踩死一只
又从蘑菇堆里爬出无数只
蚯蚓晒得干翘翘的
在地上，被泥沙裹住
像粘了白糖的麻花
不远处，被蚂蚁团团围住的又是什么东西
扭呀扭的，连眼睛都不长
六
我们这里
孩子很黑，是掉在煤堆上
找不着那种黑
是在漆黑的夜晚
爹娘找不着
靠嗓门呼唤那种黑
是从黑漆漆的榕树下窜出来
逼退黑夜那种黑
七
我们这里
太阳很大
大肚皮的大，大海的大
大太阳把森林、湖泊、河流、坝子
以及甘蔗地的女人
罩进大海一样宽阔的罩子里
每到黄昏
就缓缓地收拢
蚂蟥谣
1
蚂蟥，蚂蟥
喜食我血的郎
蚂蟥，蚂蟥
喜看我骨的郎
蚂蟥，蚂蟥
吃着掰不开的郎
蚂蟥，蚂蟥
吃饱滚下坡的郎
2
哎，他的脸太黑
牙又太白
他的个子太小
身体又太结实
这个人太好动了
跟人说话
又太不心在蔫了
他唱歌太好听了
喜欢听他唱歌的人
又太多了些
3
我喜欢月亮
从山头照到山脚
我喜欢月亮
从城市照到乡村
我喜欢月亮
从房屋照到坟墓
我喜欢月亮
从灰尘照到波浪
我喜欢月亮
我跑得哪儿它往哪儿照
我还喜欢月亮
静静地趴在我
青春期的小床上
4
蚂蟥，蚂蟥
勿食我郎
蚂蟥，蚂蟥
勿看他骨
蚂蟥，蚂蟥
都来尝尝
蚂蟥，蚂蟥
我的血香
蚂蟥，蚂蟥
都来看我
蚂蟥，蚂蟥
我去换花衣裳
5
她坐床沿 他坐在椅子上
谁也不说一句话
开始的时候，月亮照着他
而后月亮照着他们俩
后来月亮又只照着她
再后来月亮什么都不照了
月亮什么都不照的时候
天就亮了
6
他赏花的时候
她看他
他仰望天空的时候
她仰望他
他凝视她的时候
她赏花
他俯视她的时候
她蹲下，观察蚂蚁
蚂蚁回家，黑压压
7
蚂蟥，蚂蟥
来食我血
蚂蟥，蚂蟥
来剔我肉
蚂蟥，蚂蟥
来看我骨
蚂蟥，蚂蟥
我有花衣裳啊
蚂蟥，蚂蟥
我有好肚肠
8
他眼睛里的背影越来越小
越来模糊
开始是火苗，后来是火星
再后来只剩下灰烬
是她自己一点点地
从他的眼睛里拨出自己
她心甘情愿
她心甘情愿地
拨出自己
一颗钉子心甘情愿地
放弃温暖它的木头
9
她很幸福
非常非常幸福
她家的米缸装满晶亮的大米
她家的晾衣绳上
晾着新衣服
还滚着金色的边
瘦马在木栏吃草
西风已跨越山梁
10
蚂蟥，蚂蟥
快吸我血
蚂蟥，蚂蟥
快剔我肉
蚂蟥，蚂蟥
快看我骨
蚂蟥，蚂蟥
吃饱快跑
蚂蟥，蚂蟥
饿了又来
旅行笔记
1
见到你后，才发觉我两手空空
幸好
舌头还在嘴巴里，可以吻你
眼睛还在眼眶中，可以看你
心还在心上，可以包容你
幸好
我两手空空，可以抱紧你
在与你相聚的二十四小时里--
一刻也不分离。
2
我不想猜测，从你嘴里吐出的
是甜言还是蜜语，是真情还是假意
只要它确实是从你嘴里出来
并传到我耳朵里的
我都当它是白色的象牙
约等于黑色的真理
3
“我喜欢折磨你”
我老了，失去了折磨人的力气。
对于你的折磨
我也深感厌恶
这么说也许你会明白我的处境
昨天的我是面团
今天的我是麻花
4
“他在你的眼睛里找到星星
他在你额头上描画月亮”
亲爱的，你不用怀疑
他对你的爱
从古到今，永恒的光芒
都只在黑暗中闪现
即使明天，黎明来临
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5
岸上青草肥美，女儿小
瘦瘦的河流，扭动它的水蛇腰
小莲和小花走在布满鹅卵石的河床上
小莲在前面轻轻哼唱
小花在后面扭动她的水蛇腰
6
她是干净的
比一条鱼还难以捕捉
她是杂芜的
在她的疆域里滋长的情绪
比从未修茸过的草地还茂密
她是羞涩的
亲热都像雾霭
她是美丽的
啊，胶水一样浸润的雾霭
少女胸衣上
羞涩的蕾丝花边
7
每次有人提起我的过去
我就害羞，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洞
钻进去
为什么害羞？哎，说不出来
那时候的我，只想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松树、杂草胡乱长在地上，它们不怕
蛇鼠、蝼蚁吃相不雅，它们也不怕
怎么单单是我，我究竟害羞什么？
8
我百无聊赖，在竹林里闲逛
看到蚂蚁窜到蛇洞里，我便想到你
想到你，我的眼眶湿润
常常是一些图片和文字泄了密
你去过某地，见过某人
用自己惯常的激动去衡量你
想见你看到风景如画该如何激动
见到想见的人，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喃喃自语:“这一切尽在不言中”
想见你如何地不能自持
我的眼眶便行走在蒙蒙细雨中
9
周围全是冷血的植物--
柳树、榕树、麦子、艾草
风吹过它们，又吹过你
你能感觉到，它们的冷血正穿透你
双臂暴露在灸热的阳光下
骇人的鸡皮疙瘩频频暴动
又或是，冷血的蝌蚪、小花鱼
穿行在同样冷漠招摇的水草中
你想测试一下，你的热血
对冰凉的水有多大的破坏力
你把桔红色的拖鞋扔到一边
卷起裤腿站在清澈的水中
水绕着你的腿流动，仿佛
它真的怕你，但是
你肉眼看不到的彻骨的寒冷
在袭击你
炫目的钢钎在敲击你的腿骨
你落荒而逃，跳到岸上
坐在一块被太阳烤热的石头上
看冷血的水生动物和植物们
占据着诺大的水域
那里有十度以下的城堡、深渊
死亡和爱情仿佛只在冬天发生
10
如果你不知道踏青的意思
那么，由我来向你解释
我们男女老幼一伙人，去看龙洞
得走过几条田埂
田埂上长着艾叶、芨芨草、香草、菟丝草
长得高的，超过膝盖
长得矮的，没过脚面
去龙洞没别的路好走
我们只得踏着它们前行
一个人走过，它们还没直起身子
另一个人的脚又踏上，不仅如此
我们还踏着红的、紫的、黄的花走过。
在窄窄的田埂上，踏花的脚比踏青的脚抖得更厉害。
11
池塘是本难懂的书
它清澈见底，你能看到
鱼虾游来游去，吐出句点
蝌蚪点下逗号
它们在茂密的水草里
设计迷宫一样的故事情节
围着它转，你看不懂这书
群山把头浸在水里
柳榕合抱的树守在岸边
群山不说话
枝叶在风中比划你不解的手语
你坐在岸边
抱着膝盖傻坐着，猜测
是谁坐在水底
她愤怒到何种程度
水声“突突”叫，是谁在呼救
12
要作坏人，就作高高的坎
横亘在你必经的路上
你不能视而不见
更不能说，你从未见过
或者你身手矫健
飞身跨过
在你跨过我的时候
你已把隐私大白于我眼睛之上
或者你掂起你的三寸金莲
踩着我的肩头而过
你踩斜了我一幅好肩膀
我顺势数清了你有几根软肋
13
笔直的街道边棕榈树高过五楼
榕树是尽头，两条路连着一个又一个小村庄
如果这么说你还不清楚
那么我转过头
一条笔直向下的路，肃立在两旁的
还是棕榈树
身后是冒着热气的太阳
前方是越来越虚弱的月亮
月亮的昏黄终将被太阳的鲜红抹掉
过一会你便再也见不到它了
这时，如果你不是急着上京赶考
不妨停下脚步，多观望一会儿
14
那么多红嘴唇挂在树梢
树为什么还不开花？
风掀起波浪，波浪起伏如绸，树梢还是光秃秃的
那么多高楼大厦挺立，天空不怀孕。
天空为什么不受孕？
是不是它不爱它们，是不是它从来没爱过它们？
15
“我想找到你”
是的，我想
我想念灯笼以及取火的燧石
在黑暗中行走吧，你呀
在我到达之前
不要被别人找去
16
我们彼此喜爱
如胶似漆
可时光把我们冲散
我们中的一个
没有飞到高空
另一个
也没有坠入地狱
我们是两座遥望的山峰
眼睛凝视眼睛
又似两条平行的河流
心声回应心声
17
三座紧挨的坟墓惹人注目
据说
中间那座大的是男人
一左一右，紧挨他的
是两个媳妇儿
不断有人向三座隆起的土丘指指点点
那情形
像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在大街上
挎着两个漂亮女人
18
我承认我对你负有债务
谁指责我，我都会低头认罪
死不改悔的我
并不想清偿我的债务
我挥霍盈余
像仙女挥舞她的宽袍大袖
欠你的越来越多
多得让你坐卧不宁、食不知味
你不得不保护我
事已至此，你有什么办法
每每捶胸顿足
每每诅咒我：你要好好地活
19
这两棵树离得这样近
难道它们不懂得距离美
在蓝天下生活的它们
难道就不想去月球上住几天
喝同一片乌云拧出的水
难道就不想：远处的雨水也许更甜蜜
手臂勾搭在一起
风稍微大些，头碰到一起
脖子缠绕，不肯松开
天生一对者在地下密谋
要长成什么样
选定开花的日子，互赠花粉
互相摩仿姿态和颜色
结果子
果子长出圆溜溜的小脑袋
20
（设若这是首情诗）
我是豹子
你是猎物
你将被我吃掉
在我吃掉你之前，我要对你说爱
替你搔痒，不遗余力地赞美你
我要换上漂亮的衣裳
使用华丽的语言
在吃掉你之前
我还要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矜持
吃的过程中
即使幸福得想尖叫
也不能表现出享受的样子
吃饱之后，眼泪是必须的
坑——挖一个
白石碑——立一块
21
压下台灯，模糊从此刻开始
要朦胧地看你，造出距离
看你
两只眼睛不够
伸出十个手指看你
小时候，花手绢裹硬币
此刻，圆形的光环
罩住你
站在雾霭中，看迷雾中的你
雾气漫进我的眼睛
看因湿润而颤抖的你
22
那些山是躺倒的骆驼
稀黄的草是骆驼身上的绒毛
石头像疥疮
稀疏的绒毛遮掩不了
谁来为它们的终身大事负责
哪个姑娘山看到上
长满疥疮、沉默寡言的壮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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