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志

                 安琪

1、通常我们漳州人所说的漳州，指的是现在的芗城区

在区域划分上，漳州应该是

芗城区、龙文区

龙海市、南靖县

平和县、漳浦县、诏安县

东山县、华安县

长泰县的总称但漳州人民

所说的漳州其实指的

只是芗城区因为这个区

是市政府所在地

我不知道其他地区人民是否

也这样看待他们的市政府

所在地但我知道

北京是中国的首都但北京不等于

中国。

2、龙海市，我的爷爷死在这里，我的奶奶死在这里，我的外公

死在这里，我的外婆

也死在这里

你是我的“亚洲铜”

你本来叫龙海县后来叫

龙海市

还记得那年县改市百姓们念起

顺口溜：龙海县改市

电灯奄奄息

水龙头水只会滴

官都多一级……

类似这种劳民伤财的举动肯定不只

发生在

龙海一地。

3、我出生在龙海，母亲说，她是在从容地拜完天公后才到医院生下我的

我出生在农历正月

初八，初九在我们老家俗称

天公生就是说

初九这天是天公出生

的日子。

在我们老家，初八得杀鸡、点香

烧纸、祭拜，迎接天公

母亲说，她是在做完这些后才到医院

生下我的。母亲又说

生我很简单，就像拉泡屎

稍一使劲

就出来了。

4、龙海这地方，是我和妹妹小时候的天堂，每到暑假，我们都要轮流去呆

每到暑假，爸妈就安排我们

一前一后

轮流去石码。石码是龙海的

县政府所在地我的亲人们

都住在此。当然

我和妹妹抢着要去住的是

我外公外婆的家

外婆有一辆手推车

摆满桃子李子冰棍

汽水等吃的东西

我和妹妹最想的

就是这些了

我们说，“要去帮外婆

卖东西喽，

要去帮外婆卖东西喽。”

其实我们说的是：

“要去吃外婆卖的东西喽，

要去吃外婆卖的东西喽。”

5、龙海县石码镇大码头榕树下

基本是风雨无阻

基本是长年累月

那里，停放着一辆，自制的

手推车，手推车上

有两个大大的，铁的，圆盘

盘上堆积着

腌渍过的梨或李或桃

（视季节而定）

盘的前面，有三口直径十厘米

的玻璃缸，缸里盛放着

自制的杨桃水

或酸梅水。盘的左右两侧

依次摆放着若干

口径较小的玻璃瓶，瓶里

盛放着，自制的

李干桃干梅干……

——这就是外婆手推车的

全部家当。今天

当我写下这些我仿佛看见

外婆摇着铃，丁丁

当当。手推车旁

小木架上

一个保温瓶里整齐码着

一根根

冰棍。偶尔外婆会摇着蒲扇

和来往的人说话

看得见

她脸上的笑容，看不见

她脸上的皱纹

外婆当外婆的时候，只有

40来岁

她离开龙海县

石码镇大码头榕树下

的时候

70来岁。

6、必须再写写外婆

必须再写写外婆

写写她一辆小推车喂养的十几口人

写写她的瘦小身材和坚强

写写她的短视和悲哀（把大舅舅

留在小镇而不放他

到省城去）

写写她的风风火火

和力大无穷（那么重的

一辆小推车她可以双手

扛上一个小台阶）

写写她在轮渡口一边卖东西一边

和街坊们的

家长里短

写写她叫我也是“滨”叫妹妹

也是“滨”的清脆

写写她

我的外婆，我最后看到你时

你蜷缩在窄小房间

宽大的床上

你拉着我的手说

别哭，别哭

连毛主席孙中山都会死。

死亡何其强大

彻底颠覆了你生前

精神抖擞的

一面。

7、我未曾谋面又不知其名的爷爷，你是我的源头

我未曾谋面又不知其名的爷爷

你挂在墙上，和我们黄家的列祖列宗一起

构成家族的脉络，犹记得小时候

奶奶给我一张照片，上面

奶奶坐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孩站着

我问，我什么时候和您拍过照片？奶奶说

那不是你，那是你爸爸。

我和爸爸长得

如此之像就像二十多年后我的女儿看到

我五岁的照片问妈妈

我什么时候拍的这张照片？我说

那不是你，那是我。

从爸爸到女儿，我们一代代

认错，认错就是认对！

就是证明，我们如此相象乃至

时光流转，依旧长存

就像爷爷你在奶奶家的墙上，和列祖

列宗在一起但我还是

一眼就认出了您

您有着和爸爸一样方形的长脸

高高的鼻梁

小小的单眼皮眼睛而这些

我大抵也都有。

8、小时候，每到奶奶家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对着一面墙双手合什摇几下，那面墙

张挂着列祖列宗的肖像，他们一律黑白照

女的盘着头，露出高高的前额，男的

或理着小平头或留着飞机头

他们一律像老电影里的人直到

我的奶奶在1987年元旦去世，她站到了

墙上，成为唯一一张有色彩的肖像

9、我的奶奶姓林名玉枝

我的奶奶姓林名玉枝

听起来像王府里的小姐事实上却是一个

平常人家的女儿

我的奶奶身材挺拔，头发黝黑

眼睛有神，作为黄家的长孙女

我享受到了奶奶最为偏心的疼爱她说：

“长得跟长春真像！长得跟长春

真像！”那是在我出生的第一瞬间她

抱着我，一眼就看出我和她的儿子

长得真像，而她的儿子

和她早逝的丈夫

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我的奶奶，有着严格的旧家底人的做派

讲究礼仪、尊悲贵贱，讲究

家长权威，她一生命硬

先后嫁过两次，守寡过两次

最后由两个儿子送终。

10、我懂事时就已在漳州了

我出生在龙海县石码镇但我懂事时

就已在漳州了。我的父亲母亲没告诉我

这个过程。当我回忆童年的事首先想到的

是一个小院落，院落里有四五家人

院落中有一口井，我们住的房子

狭小、阴暗。多年后母亲告诉我那是

他们到漳州住的第一个地方，名

大厝底。我能记得的另一件事是我趴在

外婆的背上看她淘米、量米

做饭。那时外婆还在公共食堂

我被她背到食堂上班我很想问问母亲

那时我几岁？如果是三岁那就证明

我是个天才。贾平凹曾在一篇文章中

说过：一个能记得自己三岁前生活的人

就是个天才！

11、从漳州到石码

从漳州到石码，要经过一片

又一片的庄稼地

它们开阔，有时青绿

有时金黄，它们中间

偶尔有小村庄

零星散落。从漳州到石码要备下

一个铁杯以便接住我

或妹妹的

呕吐物。从小到大这一对姐妹

没有一次不在车上呕吐得脸黄

身无力。从漳州到石码最后要

经过的是一些

崭新的瓦房，墙上门楣上

飞龙画凤。这时我们就欢呼：

到庐州了，到庐州了。

我们知道，一到庐州

石码也就不远了。

从漳州到石码，第一件事是到菜市场

找外公，那里有一个胖叔叔

抓痧是他的绝活！是的从漳州到石码

我和妹妹先是呕吐

然后中暑，一待抓完痧我们便

生龙活虎。

12、过溪哦，过溪哦……

夜里，万籁俱寂，有声音传来：

“过溪哦，过溪哦……”

那是夜里要过河的人的呼喊

寂静的夜里着声音凄凉、绵长

我和妹妹先后醒来，紧紧

揪住被子，并不约而同，把它

拉到头顶。“过溪哦，过溪哦

……”声音继续呼喊

我们渐渐睡去。

13、从漳州茶厂开始的童年从砰的一声开始

砰的一声，门锁上。父亲上班了

母亲也上班了，留下我

和妹妹面面相觑

我们被父母锁在门里由来已久

从大厝底的阴暗，到漳州茶厂一房

一厅宿舍的略显亮堂

我和妹妹

面面相觑，我趴在窗台看母亲

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

立刻搬来小凳爬上窗台

再双手抓着窗架，一步

一步，往上蹬

先将头探出窗框再将

右腿夸过窗子再将身子

挤出窗子，左腿

随后跟进

这就出了窗子

这就到外面游戏的世界

妹妹在屋里哭着喊着而我已经跑远

而我会在父亲母亲下班前

再爬回屋里。

14、多年以后母亲说，好险啊，那时我们年轻，不懂得把你们姐妹锁在房间的危害

那时母亲年轻，只有20来岁

那时父亲也年轻

不到30岁

多年以后母亲说，好险啊，从小我们就

把你们姐妹锁在房间

也不懂得万一你们触电怎办？

也不懂得万一你们玩火怎办？

也不懂得你常常爬进爬出窗台万一

掉下怎办？没关系母亲

你只比我大21岁

这一切都可以原谅。

15、1975年，小学一年级

1975年，父亲带我到小坑头村唯一的

小学——

大同五七学校

父亲说，这孩子的同伴都报名上学了

老师你就让她也上吧。

老师说，她不到7岁，怎么行呢？

父亲说，那就让她寄读，明年再正式读一年级。

就这样，我寄读到了一年级

并接着二年级

三年级地读上去。第一次

老师每组点名一人收作业我们组点到我

我心跳不已

激动地把我和同桌的收上去

全班大笑，其他组都是

整组收上去，老师

摇摇头，我的小组长梦想

就此泡汤。

16、我记忆里残留的文革尾巴始于一首歌谣

红太阳，毛泽东

领导咱，打反动

反动派，一下倒

文化大革命大提高

好学生，人呵佬（闽南语，意为“表扬”）

歹学生，人检讨

人检讨啊人检讨

这首歌谣由郑老师教会我们

四位女生（郑老师我们私下叫他

矮郑。四位女生全部来自

漳州茶厂）

我们站成一排，一边

念着歌谣一边

比着动作，我们练得很快

我们很自豪

我们经常在厂区宿舍各个人家里

或大庭广众下表演

内心激动

充满自豪

同样的情景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应该都有。

17、现在想来有些残酷的记忆是

A、车祸。我们隔壁有俩姐妹

姐姐好看

妹妹难看，有一天，姐妹家

一片慌乱，大家说

撞死了，撞死了

好看的姐姐撞死了

她不是自己撞死的，她是被

汽车撞死的

他们都跑去马路看

他们说血、脑浆、躯体

我只看见妹妹小小的

不懂事的脸

和我一样。

B、枪毙。又要枪毙人了

我们一群小孩赶紧跑

奋力跑，跑到那片开阔地

先看审判，一排人站在台上

光着头，低着头

后背插着一块木牌，写着

一行字，名字

还打叉

有人站着，宣读什么，然后

把光头男人们（我没看到过

女人）推上车

（车是军车，敞着棚）

大喇叭叫着

汽车开着

最后他们被推到哪里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们

被枪毙了。

C、批判。他们在食堂喊口号

他们在批判人

他们在贴大字报，他们在看

大字报。我远远躲着这些

埋着彻底的恐惧

和悲伤。

D、打老婆。我们隔壁有一个

退伍军人，他脾气很坏

总是打老婆

他会把老婆打得

满宿舍区跑

大人就去劝

小孩就在笑。

E、吵架。爸爸拍起了桌子

妈妈一点也不畏惧

爸爸在骂

妈妈也骂

我和妹妹，站在屋中间

放声大哭。邻居有的过来

拉走我们

很晚的时候，我们睡了

一觉醒来

躺在家里。

……

……

18、现在想来有些有趣的记忆是

A、  药泥鳅。把一块黑黑的

圆圆的东西用水

泡开，泡成肥皂水

一样的泡沫

找一块泥土地，均匀倒上去

半小时后泥鳅

一条，一条

又一条

钻出土面，我们一条

一条

又一条，捏住，塞进

玻璃瓶里或者就直接

丢给不远处的

鸭子。鸭子们

是吞泥鳅的好手，略一伸脖

一条泥鳅

就进去了

B、  抓柴龟。夜晚

是抓柴龟的好时间，这时候

柴龟不动

伏在树枝上睡觉

我们，拿着手电筒一棵树

一棵树，照去

看见柴龟，就把它抓下

塞到玻璃瓶里

柴龟很笨，只会挣扎

连叫都不叫

柴龟干什么？

还是喂鸭子。

C、  看公鸡斗。我们茶厂宿舍

养了很多鸡

公鸡帅气，很爱打斗

它们你咬我

我啄你，彼此把对方

折腾得鸡毛飞散。相比于

公鸡，鸭子比较乖

它们不打架

它们爱飞，有一次

邻居家的大鸭子朴唆唆飞起

一下子飞过

高高的围墙

主人得拿梯子爬过围墙

去把它捉回。

D、  钓青蛙。用截成小段的

蚯蚓，或青蛙腿

绑在一根绳上的小铁钩口

再把绳子绑到竹竿上，我们到潮湿

的洞口钓青蛙，手要一抖

一抖的，青蛙就会过来

只要青蛙咬钩我们迅速就甩竹竿

到后面的地上

要用劲，把青蛙甩晕，钓到

的青蛙干什么？

好像也是喂鸭子。

E、  拔兔草。小时侯

我会辨认五六种兔草

现在，全忘了。

F、  跳绳、过五关、跳格子

丢铁罐、捉迷藏

扫农民晒过

收拾不干净的稻谷。

地雷战、脚力、掰手腕等等

等等，就不再细说了。

               2007/9/17——20

（注：本诗的写作形式得自于侯马《进藏手记》的灵感，特此说明并感谢！）